October 28, 2013

閱讀《前車可鑑》

對於西方文化的興衰、敗亡所經過的歷程,我是有著濃厚的興趣。可惜不是從小而有的興趣,否則就早已在中學求學時勤加用功了。到了在神學院裡上了一門關於西洋文化歷史的科目時,這一股不知始於何時的興趣和好奇終於有機會得到點點的滿足。

記得上課時問了老師一個問題:「在後現代思潮底下應當如何自處?」於是他介紹我讀這一本書,書名跟我的問題完全相同:“How Should We Then Live?”(中譯《前車可鑑》,宣道出版社,1997年。)作者是薜華(Francis A. Schaeffer)。於是真的找來這書讀一讀,從中有一點點思想。

I. 西方思想的發展
上課時,老師以「後現代」的觀點,從文藝復興起,到現今文化現象作了一個概括的講論。但我還是喜歡以時序為主線,粗略概覽西方文化發展的脈絡。《前車可鑑》正好是這樣的作品。

A. 古羅馬帝國
作者以古羅馬帝國文化作為全書的開始,概要地指出羅馬帝國的統治,歷史悠久、幅員遼闊,國家的團結只繫於帝王敬拜之上。但由於皇帝總有壽終之時,多番的替換更迭,使國家文化並沒有內在基礎作支持。至主後四世紀,整個羅馬帝國已經普遍存在著一股頹廢、荒淫的氣氛,人們對於國家、宗教、文化、生活等都充滿了冷漠。後來的「野蠻民族」入侵只是促成她的崩潰,實質上她的內部早已腐朽不堪。

B. 中古時代
第二個階段是中古時代。這個階段十分之長:由羅馬帝國在主後395 年分裂成東西開始,經歷帝國崩析、蠻族入侵定居、國家興起等階段的一段漫長的時期,普遍被稱為「黑暗時期」。這個時期一直到十六世紀文藝復興及改敎運動為止,達十二個世紀之久。雖然這段時期是教會從世俗化走向文化、思想、敬虔生活等方面覺醒的時期,但與此同時,曲解聖經的事卻越來越多。到了十六世紀,宗教改革之聲四起。歐洲分為南北兩個主流,南歐著重文藝復興運動的人文主義,北歐則著重高舉聖經權威的宗教改革。

起初我對文藝復興的概念主要集中在藝術方面,以為文藝復興就是提倡藝術的表達回復到中古以前的樣式。原來文藝復興的重點不在這些,而是「關於人的觀念的復興」,認為人是一切事物的中心。這種觀念其實源自亞奎那(Thomas Aquinas)的思想,認為人各為獨特的個體。然而這種觀念卻是摻雜了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思想。這種摻雜間接地鼓勵了以後的神學、哲學、藝術等各方面越來越多借用異教的思想(希臘哲學與古希臘宗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以致到了難以辨別的地步。影響所及,後來不少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者都是依據古希臘羅馬的異教思想來定義人類的獨立自主。

人文主義(Humanism)除了強調人類的獨特性之外,亦強調一切萬物都是獨立自主的,於是彼此之間再沒有聯繫,大家(包括個別的人和整個大自然)都是獨立地存在。這思想認為,人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掙扎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於是將意義賦予人和大自然的那一位「他者」被擯出世界。而這種思想則透過藝術的各種媒介,向普遍社會推廣開去。

差不多同時期的宗教改革運動卻朝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我又一直以為宗教改革始於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在 1517 年 10 月 31 日張貼的《九十五條論綱》,那知原來在更早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先驅。他們強調回到聖經最初的解釋;並且認為當人面對自己時,聖經就可以幫助人解決他們的困境。這個改革運動也同時將神按祂的形像造人的真理重新演繹,衍生出來的意義是:所有人都是尊貴的、人人平等……等觀念。

薜華引述白克哈特(Jabob Burckhardt)的說法,指出「北部的宗教改革和南部的文藝復興都提倡自由,但南部卻流於放肆,而北部並無這現象,原因是文藝復興提倡的人文主義,人沒有辦法給人生各個殊相(particulars)賦予意義,同時在道德範疇中無從得到絕對;北部就不同了,宗教改革中的人活在聖經真理下,在自由中抓著絕對。」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最明顯的分別是,宗教改革者對人沒有任何指望,因為認識到人是墮落的,因而產生出近代的民主、法治等監察制度。

C. 啟蒙
第三個重要的階段是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根據薜華所說,「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在啟蒙運動時候大放異彩,人純粹以人的立場為出發點。」他認為啟蒙運動有五個觀念:理性、自然、快樂、進步,和自由。這個時期的思想認為人和社會都可以憑著人的努力而臻於完美。在這個思想的支持底下訂立出來的人權宣言,將大多數人的意願抬高至與神的地位同等,進一步削弱了「絕對」的地位。事實上人文主義認為無所謂絕對的存在,因為「終極的存在」(the final thing that exist)是中性的,因此道德和政治等層面也沒有絕對的標準。

在啟蒙運動之前,與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同時期,另外還有一個影響深遠的「運動」,那就是現代科學的興起。不過現代科學在起初的時候並沒有產生很強的震盪,因為起初的科學家們都是憑著一個信念來作科學的:他們相信神是創造者和定律的賜予者,他們都假設有一些自然定律隱藏著,科學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定律發現出來;他們都是懷著敬虔的心來工作,故此信仰與科學並沒有衝突。而且在他們的研究裡面,神和人並不被規限在這些定律當中。

但自十七、十八世紀開始,科學家普遍認為神和人也成為機械宇宙的一部分,都服膺在自然的規律——因果關係之下。不過薜華指出這些思想的基礎並非由科學而來,它們的基礎是當時的自然主義和唯物主義引伸出來的哲學思想。自從文藝復興以還,人被高舉成為一切的中心,發展至這個時候,竟然成了宇宙的一部分,生命不再有意義,人只是機械的一部分。從這個思想產生出來是極可怕的後果。達爾文(Charles Darwin)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為基調生出進化的理論,在當時似乎引起宗教界廣泛的抨擊,但事實上它卻被獨裁者採用作為統治的手段。希特勒就是採納了這個觀念,對弱勢群體進行清洗、屠殺。薜華指出,今日的「遺傳工程學」(genetic engineering)也是源出一轍,目的是透過DNA改造,製造出優秀的人類。

雖然如此,另一方卻有不少哲學家興起,發展出不同的思想體系,不過仍離不開一個現象:在這些發展過程當中,人始終沒有還上帝一個位置;相反卻越走越遠。在這個時候,哲學家們對於之前人文主義對人的樂觀情緒已經不再認同。他們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例如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開始貶抑理性,認為文明是束縛,人應該「回到大自然去」,不受任何的約束;這種自主的自由,帶來了放蕩主義式的理想(Bohemian Ideal),抗拒一切社會標準、價值、限制。休謨(David Hume)也與盧梭有類似的見解,認為理性並非認知真理的方法,他推崇人的感覺和經驗,質疑因果觀念的存在。受盧梭影響,德國詩人哲學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把自然和真理相提並論。他不單以自然取代聖經,更認為,自然就是神。由此可見,模糊的泛神論如何支配當時的思想潮流。後來的人取了盧梭的思想,發展出以自然為判斷的最終依據;在大自然呈現的次序和規律就是一切的標準,於是道德和法律也就完全被扭曲,甚至被人任意解釋。

另一個值得思考的哲學家是黑格爾(Georg Wilhelm Hegel),他提出一個「合」的道理;認為真理不在「正」,也不在「反」,而在「合」之中。我嘗試理解這個意思:事情總是相對的,有正的一面,也有反的一面,兩者都不是絕對的,因為「正」與「反」會互相融合,之後又會產生一個正、反關係,再產生「合」。就這樣的周而復始,到最後根本沒有絕對的真理。此外還有丹麥哲學家祈克果(Soren Kierkeggard),他認為人要藉著「信心的躍跳」(leap of faith)到達理性以外的上層,才可以找到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理性導致悲觀」這個想法越來越籠罩人類的思想,人對自己的評價從起初人文主義所以為的,是一切事物的中心,演變至後來成了機械宇宙的一部分;到了這時候,人的存在就只剩下「生命延續」這個唯一的價值。

D. 近代
到了近代,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興起,其中以沙特(Jean-Paul Sartre)最為著名。他認為「在理性範圍內,一切事物都是荒謬的,然而人還可以藉著用意志支配的行動來肯定自己……,人的意志可以支配人作出任何行動。」存在主義者大都否定理性與事物之間有任何關係。認為根據人類個人的主體性去賦予秩序與意義做出發點,帶來的結論是真理存在於人自己的頭腦中,對客觀真理的理想就全然消失。發展至後來,人們以服食藥物來在非理性範圍裡尋求生命意義;也有從東方宗教虛幻的經驗中尋找。

II. 西方藝術的表達
薜華在其中一章裡面論到藝術、音樂、文學、電影等,認為藝術家的表達不單是一種技巧上的發展和改變,也由於藝術家本身的世界觀所致。美術、音樂將哲學思想滲入到廣大民眾層面裡去。

在論到古羅馬的頹廢、冷漠時,薜華指出當時的藝術品也失卻深度,「甚至連硬幣上的塑像也是手工粗劣的」。在中古時代,藝術創作的路線已從寫實轉變為「形式化、象徵化,因襲時尚的鑲嵌畫和雕像」,藝術家原本的意念是將靈性的價值和概念表達出來,結果卻是失去了自然和人類人生的真實面。

直至文藝復興時代,人文主義興起,才重新重視自然寫實;後來,個人的地位漸漸提高,以致有自畫像、自傳等作品出現。不過這種回復寫實自然的表達手法,卻由於滲入了異教思想而失色;而且發展至後來一切都要自主,作品就不一定為某種「意義」而存在。相反在北歐宗教改革運動中,對於含有異教色彩的藝術品都予以毀滅,並且嘗試以清新的、與世俗不同的音樂將聖經真理表達出來,對於無意義和虛假的藝術文化都沒有容納的餘地。

一直到啟蒙運動,人們對於科學、理性趨向更樂觀,以至到後來,人反而被淹沒了,只成為機械宇宙中的一份子,由一堆份子組成,生命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後來的浪漫主義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完全高舉人的感性和自然,迷失了方向。法國畫家高庚(Gauguin)到大溪地住了一段時間,企圖尋找、體驗完全的自由;然而他找到的卻是生命殘忍的本相,原始人與文明人都一樣面對終極的問題,都一樣找不到答案;他的作品《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甚麼?我們往何處去?》“Whence came we? What are we? Wither do we go?” 正是說明這一種絕望。


到了現代,當人將理性歸類為「悲觀」,將一切樂觀歸給非理性時,「真實」在藝術界已經失去了地位,代之而起的是印象。藝術家所表達的是他們所觀察得來的印象,「他們的藝術卻成了表達現代人真理與生活割裂觀點的工具」。現代的藝術已經成了一些純粹哲學性或理念上的表達。而以正規的形式表達重要哲學觀念的方法,已經漸漸被繪畫、音樂、小說、電影、詩、戲劇等形式取代。

現代人認為以理性為基礎,只會把自己當作了機械的一部分,帶來的是悲觀,因為人並不如機械一樣無思想、無感情、無意義地運作。於是人們用二分法,將一切分成為理性(悲觀)、非理性(樂觀)兩個極端裡去。當人們從非理性方面尋找樂觀時,卻發現,與理性分割以後,人同時失去了人性和道德價值,活在一個沒有是非對錯的世界;結果是連確定事物的能力也同時失去,活在一個疑幻疑真的世界裡。到頭來連立足點也失去了。

一點回應
快速地概覽了這本書,我的印象是,自從文藝復興以來,人對於整個世界的觀念有著一個徹底的改變,人成功地擺脫了上帝。人文主義興起了人的獨立自主,及人要成為一切事物中心的思想,影響所及不只限於某一個時期,我覺得是延續至今。

雖然西方文化在不同階段都有一個使命,要超越前一個時期的不足之處,然而它們終究不能夠突破一個限制:人掙扎著要自己當家作主。

在另外一篇文章(抱歉忘了是哪篇文章)讀到基督教(Christianity)、現代性(Modernity),與後現代性(Post-modernity),三者的互動關係。當中提到現代的理性文化,(指從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至啟蒙運動全面地與基督教文化徹底對立的現象,)企圖超越基督的文化,以個人主體代替了上帝的神聖主體,成為哲學上的主導角色。另一方面提倡工具理性以控制自然界、社會,以及個人的思想生活方式。又以科學的方法和標準來判斷人一切的行為和活動。

至於後現代性則針對現代性的主體性、理性和科學主義三方面作出批判。薜華在《前實可鑑》這書中指出藝術家用不同的媒介表達出個人的哲學思想和世界觀,觀賞藝術作品成了解讀藝術家思想和感情的活動。而後現代性則以「反作者」為題,提出「作者已死」的理論,強調讀者解讀一件藝術品並非要明白作者所要表達的,乃是透過一件作品解讀自己。記得上課時,老師介紹這個理念時提到:當「我」在觀看一件藝術品的同時,「我」在看我,而與此同時,「我」又不在其中。我覺得這樣的反主體(藝術品的作者),其實隱藏了另一種主體性,似乎不在乎主體,其實又很在乎「我」這個主體。

後現代性根本無能力處理問題的核心:世俗化,上帝被抛棄,因為它從根本上拒絕任何終極絕對。如果說人文主義的興起至啟蒙運動時候人將上帝推到邊緣,那麼在後現代的這個時代,上帝更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無需言及的「  」。

這篇文章的作者認為基督教的文化理論上足以超越後現代性。我卻對此存疑。不是懷疑基督真理的功效,只是對於今日教會,實在不敢樂觀。薜華在《前車可鑑》裡面有不少篇幅提及,教會在不同時期、在把守文化關口的事情上都失職。「在基督教文化較光輝的日子裡,單獨一人憑著聖經就可以批判和警告社會,而毋須理會大多數人的意見,因為聖經就是人類道德和法律的絕對;可是基督教輿論消失後,聖經的絕對標準就不再成為感染社會的力量。」何況,無可否認,即使我們今日想要從一個合乎真理的角度來看待文化藝術,我們自己也是處身在這歷史、文化的洪流之下,只能夠帶著扭曲的心靈來看一個扭曲的世界。這正是這本書名“How should we then live?” 的真正意思,「我們如何活下去?」

薜華在本書的最後一章特別提醒基督徒,要正視自己的限制,要知道正確的世界觀,並且實踐出來影響社會。這是艱鉅的,也將使得今日基督徒的生命充滿痛苦和逼迫。但即使大多數人不會與我們同行,我們仍然可以發揮影響。

﹝這篇其實做得不好,沒有足夠的反省批判;暫時放上,有一天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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